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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名叫布莱希特的人

1998-07-01 来源:中华读书报 【瑞士】马克斯·弗里施 文 马树德 译 我有话说

编者按:1978年,为纪念布莱希特诞辰80周年,当时的联邦德国苏尔卡姆普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大型画册,配以文字说明,详尽而生动地介绍了这位伟大剧作家和诗人的生平。1988年2月10日,值布莱希特诞辰90周年纪念日,联邦德国的因泽尔出版社再版了此书。这里译出的《一个名叫布莱希特的人》便是瑞士著名作家马克斯·弗里施(MaxFrisch,1911-1991)为此书所写的序言。

布莱希特在海尔里贝克的住所,在一个老式的、花匠住房的顶层。我们有时在厨房里就餐,边吃边称赞布莱希特夫人高超的烹饪技艺;有时就在过道上吃饭。一切都是临时的,给人一种催促感。饭后我们在四周设有栏杆、脚下铺着碎石的平坦屋顶上漫步,从晒衣横竿下走过时就得弯腰低首;然后,我们坐进了他的工作室,开始喝咖啡。那工作室漂亮的窗正对着苏黎世湖和阿尔卑斯山,但布莱希特却极少凭窗眺望那美丽的湖光山色。窗子那里很亮,所以他也觉得那窗很美。工作室颇像个车间:打字机、纸张、剪刀、一只装满书籍的大木箱;圈手椅上摊放着报纸:当地的、英国的、德国的、美国的,报纸上有的部位被剪了下来,夹在一个硬纸夹中;我还看见一张大桌子上放着带毛刷的浆糊瓶、许许多多的照片以及在纽约的一次演出的剧照(布莱希特于是向我讲起劳顿),当然还有常用的书籍,其中有歌德和席勒的通信集,布莱希特拿起来朗读了其中有关戏剧和史诗的片段。此外,桌子上还摆着一台收音机,一盒雪茄烟。我坐在圈手椅上,只能直挺着腰,烟灰缸只好放在冷杉木地板上;对面墙上挂着一幅中国画,是可以卷成一卷的,只是现在打开着。一切就是这样,不像个家的样子,若要离开,收拾收拾,要不了48个小时就可以上路。

到时候了,我不得不起身告辞。布莱希特拿起帽子,同时拿起牛奶桶把它放到大门外边去。他性格内向,表情冷峻,又极讲礼貌。每一次,只要我不开汽车来,他就陪我去火车站,等我上了车,才匆匆地微微挥手同我告别;此时他一般不把灰色的鸭舌帽从头上摘下来,要是摘了,恐怕也就失去了他的风度;他避让着来往行人,迈着匆忙、细碎但却轻捷的脚步离开站台,两只胳膊确乎不怎么摆动,很有些异样;头微微偏向一边,鸭舌帽遮盖了整个额头,好像是有意将脸藏起来,让人觉得他也许是害羞,也许不是个正经人。他像个普通工人那样毫不引人注目,可又不像工人,因为他绝不健壮有力,甚至过于孱弱;若说他像农民,又似乎过于精明;若说他像本地人,他又浪迹天涯,四海为家;他孤僻而警觉,是一个已经出入过无数个火车站的流亡者;他是名人,可又过分胆怯;他是学者,却又极其老练;他见多识广,因而从不忧心忡忡,他是一个失去了祖国的人,一个暂住者,一个时代的过路人,一个名叫布莱希特的男子汉,一个物理学家,一个从不趾高气扬的诗人。

有时布莱希特也参加一些聚会,参加者多是年青人,布莱希特对他们并不熟悉。大家常聚会于某个人的住所,而很少在人多眼杂的饭馆。在这种场合,布莱希特沉静安稳,很像是一个初来乍到的人:他虽是聚会的中心人物,却从不将自己置于中心位置,让别人膜拜。聚会总有一个中心议题,我记得布莱希特几乎很少发言。他不喜欢给别人出什么题目,若发言,也从不借题发挥,而是言简意明;即使是头一次讲到的东西,他也能讲得准确、完整。他很少有描绘什么的欲望,也从不见他胡扯神聊,臆想编造,哗众取宠。只要别人讲的东西有内容,他就专心致志地听,并给予鼓励。他无须说更多的话或根本不说;他的批评多是中肯的,能使讲话人受益。他是听众,可显然比讲话者更有魅力。

突然,在下一次的聚会上,我又看到了他的那张“囚犯脸”:脸下的脖子裸露太多,脸上的一双眼睛像鸟的眼睛一样又小又圆。可这时最清醒的倒是他。一张可怕的脸:如果你不熟悉这张脸,你会觉得讨厌。帽子、夹克好像不是他自己的,确乎只有雪茄烟符合他的身份,他就像集中营里一个抽着雪茄的俘虏。看他那个样子,真想送给他一条厚围巾。他的嘴紧闭着,几乎看不见嘴唇。脸很干净,却不红润,也没有刮胡子。头发好像是为防虱子而剪的,抑或是别人为羞辱他强行所为。他走路既不像主教,更不像工人,若说他像工人,那是对他穿着的误解。或者可以说,他就像是卡斯帕尔·奈河尔笔下的一个工匠,也许是木匠,长着那样一个头,一如罗马教堂从其神职人员群中抓出一个惹人喜爱的主教。但现在,正像前面说过的那样,布莱希特根本不像主教,他走在你的身边,就像个伤残人那样让你难堪。他什么都不抱怨,正相反,他赞美吉泽。我们坐在东方咖啡馆(今天这个馆已不复存在)里,对面是一张空着的由一个大学生团体包下来的固定餐桌。我们谈到演员应具备的素质、特点。现在,他有时间,也有兴致,话头扯起来便口若悬河,热烈昂奋,与“伤残者”判若两人。只是在出了咖啡馆走在街上时,他又像是一个备受虐待的人了,鸭舌帽紧扣在前额之上,很能唤起我们的同情,特别是他那裸露的脖子。他照例走得很快,胳膊却仍然不摆不动。那件“老农”夹克就好像是从什么慈善机构的库房里拿出来的,只有那几枝插在上衣口袋里的钢笔才属于他自己,再有就是永不离手的雪茄,若没有雪茄,他的两手便有点儿不知所措,只好伸直着插进衣服口袋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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